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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代小說特區/猶見扶餘(一)
Sep 28th 2013, 20:06

不生不死最堪傷,猶說扶餘海外王。
同入興亡煩惱夢,霜紅一葉已滄桑。

──陳寅恪,〈讀《霜紅龕集》有感〉,1950


圖/川貝母
待了差不多兩個月,村中可能提供資料的女人都接觸過了。我在泰南和平村關於女馬共生命史的訪談也已接近尾聲,整理行李準備離開了。

不過下午三點多,山邊樹梢霧嵐杳杳生起,有一點涼意。

村裡的紅毛丹、榴槤、波羅蜜、尖必辣等都結實纍纍,但都還沒到成熟的時候,綠得張揚。村子中央那棵高大的樹,葉子倒不合時宜的紅了,它的葉子有點像山竹,闊葉卵形,葉厚而正面帶油光、葉背有絨毛。可是山竹不落葉,但這棵數丈高的樹卻一如橡膠樹,會落葉,差不多就在北方秋天的時候。村人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樹,只說不是山竹,也不結果。當初開芭時,領導愛其挺拔而把它留下了,而今唯一的功能不過是遮蔭。

我住的宿舍就在它的庇蔭裡,整理照片時,發現那個叫阿蘭的女人出現在樹下,手撫樹幹,另一隻手握著一片枯葉,望著日漸稀疏的樹梢,而若有所思,喃喃自語。自從那棵樹的葉子轉紅後,她就常在黃昏時出現在樹下,有時說著說著比手畫腳,或兀自在那裡啜泣。偶爾也會朝窗這裡點點頭,但看到我出現在窗口,她的表情總難免有一絲驚嚇,好似我的臉突然闖進她的視界。

我不是沒嘗試和她接觸過,她脖子有一圈藍色的刺青,一枝首尾一貫的藤蔓枝葉卷鬚,有花有果。她曾讓我仔仔細細的觀察過。但她常恍神,目光飄浮,而且不愛說話。從她那裡實在問不出什麼來,經常答非所問(譬如我問她,「妳哪一年加入馬共的,出於什麼動機?」她會回答說:「我有個阿姊好錫我嘅。」如果我問她「妳覺得妳從馬共的團體生活中得到什麼,有什麼收穫?」她會回答說,「我以前有隻狗叫烏嘴,好乖嘅,可惜俾佢吔殺咗食咗囉。」問她後不後悔在森林裡耗盡一生,她就會突然羞紅了臉,期期艾艾的談起她曾經有過的大紅鬍子夫君,她那多年不見的孩子。也許是故意顧左右而言他。問她脖子上的刺青是怎麼來的,她又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。

雖然頭髮花白,還是梳著辮子。臉上皺紋深刻,淆亂了酒窩,但從害羞的樣子還可以依稀看出她年輕時的風韻。有一雙深邃的大眼,鵝蛋臉,身材高挑。據說她年輕時就愛梳著兩條辮子,革命不忘美麗。然而從一次幾乎喪命的危險遭遇中倖存後,她就變得很不一樣,愛說一些荒誕不經的靈異經驗,黨中央認為她違反了馬克思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基本教義,她因此被迫做了多次的思想檢查,關過禁閉,後來就沒敢胡言亂語了,但有的同志提起她還是會粗暴的說她「撞過鬼」。因此她的話在村裡一向沒人信,有的人甚至卑劣的說她(大腦)「燒掉了」,但她不知從哪裡練得一手飄逸的毛筆字。

據說那次意外之後,戰鬥時她總是過度緊張,應因不敢讓她持槍,怕不慎傷了自己人。看她兩眼發出怪光,咬著辮子,在樹林裡移動時其實還快過正常的戰士。動作快狠準,擅於揮刀,即使和辜卡兵短兵相接也毫不畏懼。但解甲歸田這些年,她快速的萎靡下去了,每天在磨墨寫字,日子過得異常頹廢。

她們說,剛開始那幾年,她還會獨自跑到森林裡去,好像在找什麼。有時像個尋找失落孩子的母親,也不怕遇上老虎狗熊。村子裡幾個當過母親的女人曾經這麼告訴我。

她來到我窗前,囁嚅地問說,聽說妳要回去了?臉上有一抹紅霞,欲言又止的表情,好像有什麼話要告訴我,卻又有點猶豫。既怕錯失了聽故事的對象,又怕被誤解。

於是我拎了錄音筆,推開門,牽起她冰冷的手,到樹下去,讓她坐在石頭上。對她說:「告訴我妳的故事吧,我相信妳說的一切。」

其實我就在等這一刻,我知道她一定有故事。

以下是她說的故事,我不過是把重複的部分刪節、剔除繁冗、調整順序,隱去還活著的人的名字,做了點必要的文字修飾(尤其是把方言轉成白話)。

很多年前我講過這故事的一小部分,沒有人相信我的話,他們都認為我傻了,因此我從來沒機會把它講完。

那一次,我們十五人的突擊小隊在月光下行軍,在猴子林那裡受到第一次伏擊,阿強、阿健當場就犧牲了,小紅、小劉、小白也中槍被俘;山豬窟那裡又遇埋伏,當場又死傷了幾個,更糟的是小隊被衝散,各自逃命去了。

我和寶叔、阿柴、阿貴三人共同逃向一處隘口,判斷說那裡好防守,不料卻是噩夢的開始。

我們躲在山壁後,位置比敵人高,一旦他們想進攻就立即被擊退。差不多一頓飯的時間後,攻擊停下。外頭好安靜,也沒有風。月光很亮,樹和草的影子每一吋都是活的。阿貴還年輕(經驗不足),以為敵人撤走了,正待往外走,人剛從山壁後現身,就一陣槍聲大作,還好柴叔及時把他拉了回來。原來敵人十分陰險,一直埋伏在草叢裡、樹後,一有風吹草動就掃射。

「這裡易守難攻。」寶叔命我和他守住隘口,其他兩人負責去勘察後方的形勢,看看有沒有可以撤退的路,是否有水源或野果什麼的。為免負擔過重,我們都只帶了三天的口糧。萬一被困超過三天,就麻煩大了。他倆勘察半天回報:山後毫無水源,這是一片爛石頭山。有一些雜木,但看來沒有一種像是可以吃的。後頭有一棵很高的大樹,看來是棵野山竹,爬上去摸半天,沒看到有結果,倒是被螞蟻咬。不知道是季節不對,還是它是公的。敵人顯然對這裡的地勢非常了解,也不急著進攻,看來準備來個甕中捉鱉。從第二天開始,敵人只留下一個七八人的馬來兵小隊,還在一棵樹下紮了營,除了三人持AK47戒備外,其他悠哉悠哉的生火、煮水,燒飯、加熱罐頭,像露營那樣喝著啤酒,大聲講笑話呢。但只要我們一有動作,便是一陣掃射。

還一直用馬來話大聲的說要姦暴我。

但我們糧食吃完了,石頭下偶爾抓到一隻蠍子、蜈蚣、蝸牛、龍虱,柴叔讓給我,我不敢吃,他也不客氣的自己喀拉喀拉的咬了吞下去。阿寶吃了幾隻小青蛙,阿貴吞了幾隻蟑螂蟋蟀,他好意的要請我吃一隻大蚱蜢,我拒絕了。他們罵我革命意志不夠堅定,小資產階級意識作祟,硬逼我吞了條蚯蚓,害我吐了好久。水即使節省著喝,也所剩無幾了;早上還可以勉強舐一舐葉片上的露水,白天就熱得難受,加上餓,快要連拿槍的力氣都沒了。晚上餓到睡不著,肚子一直響。柴叔說再下去只好喝尿了。

還好第四天下了場雷陣雨,讓我們仰天張口喝個過癮。柴叔策畫趁雨突圍,不料對方早有防備,而且奸詐的刻意等我們一行人出了隘口才發動攻擊,他們三人當場殉難。我因為腳麻腿軟走得慢,沒跟上他們的腳步,沒有當場被放倒。但也眼睜睜看到慘劇發生,也看到他們獰笑著朝我走來,我知道我即將面臨比死更悲慘的遭遇。我勉強放了幾槍,拖著身體退回隘口,子彈用完了,一直退到那棵大樹下,背貼著樹幹,我聽到那些男人像搶玩具似的大喊「先到先上」,七八個身影撲衝了過來。說來丟臉,我不只嚇到渾身發軟發抖,還很不爭氣的暈了過去。

可是就在那失去意識的瞬間,我的耳殼邊好像聽到一個細小如蚊的女聲:

「救不救?」

「救!」

沙啞粗豪急迫的男聲。一股熊的氣味。

然後是一道白光咻的劃過,雨聲中有七八顆榴槤墜落草地的悶聲。

不知道躺了多久,猛地醒來時,發現是躺在一張大木床上,似是在一間昏暗的屋子裡,隱隱有人說話的聲音,而且是我熟悉的語言,介於廣東話與閩南話之間。急忙檢查身體,竟沒有任何疼痛不舒服的感覺。沒有被強姦,只是好餓,身上的衣服全換掉了。像小時候看大戲戲台女主角的穿著,有著寬大的衣襟。雖然是藍色的,摸起來也很滑溜,穿起來很舒服。見我醒來,一個紫衣女孩往外叫喚:她醒來了。即有兩個妙齡少女捧了碗吃的來,我不由分說一仰首喝光。原來是蜂蜜。接連喝了四五碗,方略有飽足感。

環顧四周,牆壁感覺像是由黃土夯實了築成的,難怪那麼清涼。

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

「待會見了主人妳就知道了。」

這些小姑娘身形都比我矮小,容貌端麗,身材纖細,身著古裝。我站起來比她們高一個頭不止。她們動作迅速,表情愉悅,頭髮均盤成髻,露出白皙美麗的脖子。

喝了蜂蜜,有人給我一小碟糕點,吃起來像是木薯糕,但非常鬆軟可口。然後捧了盆熱水侍候我洗了臉,梳理了髮辮。我是馬克思主義者嘛,這樣公主般的被對待感覺很資產階級,心裡真的很過意不去。女孩攙扶我起來,緩步走到一處燈火通明的大廳。只見紅男綠女密密麻麻的排列著,專注的聆聽廳堂盡頭高台一張大椅上,一身形高大的男子坐著大聲說話。一聽聲音,不就是那一聲「救!」的主人嗎?我的眼眶馬上就熱起來,然後聽到他說,「歡迎我們的客人。」我不由自主的被牽著向他走去,心跳得都快喘不過氣來。他長得比我還高一個頭,塊頭大,紫膛臉,眼耳口鼻都大得有點誇張,鍾馗式的落腮鬍,卻是火紅;衣襟開處胸毛飛了出來,像叢雜草。他介紹說自己姓傅。「沒受傷吧?」他看起來很開心,寬厚的手掌牽著我的手,我登時耳朵和臉都發燙。他問了我的名字,牽著我說要親自向我引介他的王國。

一個紅衣服的女孩緊緊跟隨著他,動作異常輕盈,腳上穿的是繡花布鞋。他介紹說是他義妹,隱娘。

她微微向我屈一屈膝,輕啟朱唇,一笑,「我們見過的。」她說。是那時耳畔的蚊聲沒錯。

笑容甜美,但鳳眼裡難掩畢露的鋒芒,刀刃般的反光。

他大聲吩咐幾句,群眾就散去了。我們步行到外頭,舉目都是巨大的木牆(後來方知是巨樹的板根),及大到不可思議的樹幹,好像可以直通天界──如果有天界的話──抱歉我又犯了階級錯誤了。樹頭有米黃色落花,餘香猶在,像玉蘭花,但花瓣大得嚇人,像一隻鞋。還有比我頭還大的帶翅的果呢。

庭院裡有顆巨石,石上插了口巨劍,從劍身的鏡面我看到自己潮紅的臉。

我們站在高處,古樹濃蔭。他遙指四方他扶餘王國的版圖,放眼所及皆是。連綿的山丘,鱗次櫛比的房子,灰瓦高低起伏,炊煙梟梟。田隴阡陌,一方方一田田,一直延續到遠山腳下。翻過山,便是海。子民士農工商,各司其職,有兵百萬,駐守四方。山脊上隱約有城牆的脊骨,高高低低的蜿蜒著。

往東,綠色的原野,過去就是一片蔚藍的海了。海上有大大小小的礁島,分散在洋面,都蔥綠得可愛。他說有的小島上有羊。有幾座島上有燈塔,白色的柱狀建築,海鷗唳叫著上下其間。

月牙般的岸,木構的碼頭,碼頭旁漂浮著許多木船,幾乎堆滿了海岸線。有的是獨木舟,有的是三桅帆船,有的是白篷船,但也有比那些小舟大上百倍的巨大木艦,停泊在另一處灣口裡。海風涼涼的很舒服。進入森林以來,都不曾這麼放鬆過。

他身上一股強烈的體味熏得我渾身發熱。

他斟了盞酒給我,酸酸甜甜的,喝了一直發暈。

作客數日,我被餵得飽飽的,感覺胖了不少,奶也發漲。晚上也睡得好,常一夜無夢,多年來第一次遠離恐懼。

沒想到第三天他就向我求婚,而我竟然毫不猶豫的點頭應允了,他高興得仰天長嘯,屋子被震得發抖,壁虎掉了一地。

在那裡整個人輕飄飄的,日日夜夜皮膚發燙,像小感冒時作夢那樣,腳踩在地上也不是很踏實,腳底有點麻麻的,很容易亂答應原本不會答應的事。但我到今天還是不後悔。

他說他沒有子嗣,那對王國來說是不好的。很久很久以前他們移居此地時不知出了什麼差錯,女眷不止身形縮小,還逐漸失去生育能力。我那時也沒細想,那他們的人口是怎麼補充的?後來才知道他們會去偷盜各族的新生兒回來養,這種習俗延續數百年了。

為什麼選上我?世間沒有別的女人嗎?問得好,我會一一給妳解答。

好似為了避免我反悔落跑,婚禮很快就進行,而且一切好似早就準備好了。

好像舞台多年前就搭好了就只等我登場。

(一)

 / 圖/川貝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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