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說確實是關乎年齡的技藝與修為?如同年輪、釀酒、長途跋涉、遠鏡頭,往往勝於緩慢,敗於快速……
在馬奎斯《迷宮中的將軍》那一場光榮敗走的河道航程,某一晚,一身傷疤、殘臂的隨從卡雷尼奧數完了星星,堅持是七八八二顆,遂與將軍抬槓了起來,「連星星也逃脫不了生活的衰敗,現在就比十八年前少。」將軍不服,祭出年齡,「我比你足足大八歲。」卡雷尼奧反駁,「我的每處傷口要算兩歲,這樣我是我們中間年齡最大的人。」
每重讀這一段,總覺冥冥中某種程度解了我對小說的困惑,也顯示了小說作者甘於孤寂又勇敢逼視世界的圖像。
所謂悔其少作,如果厚顏將少年時的幼稚可笑習作算進來,個人寫齡超過卅年。但卅年又怎樣?與百工手藝人對比,一世的時間或足以養成老師傅,然而在小說的國度除了基本功嫻熟——更常有流於油滑,甚至如蒸得過久的便當(朱天心的譬喻)一股小說腔/味之虞,並不能確保這次不失手、不俗濫、有所精進一如亞歷山大大帝遠征再推出舊疆域,擴張了版圖。
小說不臣服歷史進步論。若真有小說大神或米蘭.昆德拉所說的小說之靈,想來是喜怒無常,非常難侍候吧。郭松棻的闡釋推到了極限:「文學要求精血的奉獻,而又不保證其成功,文學是這樣的嗜血。」
我迂迴引用,無非想說的是現今小說之難寫,如同邊際效應遞減,又好像魯迅〈墓誌銘〉那條遊魂長蛇,即使抉心自食,本味如何,徬徨難知。我想到自己猶是新手時,不過莽撞寫了幾篇,很快察覺撞牆了,尷尬自問有什麼是「只此一家,別無分號」、值得戮力書寫的生命、生活經驗?巨量製造與複製的年代,成長經歷均質化,人人皆有的童年與故鄉之幸福題材用寫一次便見底了吧?直接遁向虛構五鬼搬運以為捷徑嗎?馬奎斯當頭棒喝,完全虛構的東西其實是非常難看的。自己終究也漸悟,虛構之所以是小說的特權,前提是得以作者的有限存在如實泅泳過生命流域、慘烈些的或掙扎不至於滅頂後的折射。
如此,小說確實是關乎年齡的技藝與修為?如同年輪、釀酒、長途跋涉、遠鏡頭,往往勝於緩慢,敗於快速。而年齡不必然只是小說作者一己的生理歲數,書寫者自有他度量時間的方法。小說作者如果願意讓「我」從大寫縮為小寫,讓耳朵去傾聽、讓眼睛去細看他人,進而如同穿上他人的鞋設身處地反芻其生命經驗,即使寫不成也是贏了的一種美德。
殘臂老兵說他的每處傷口要算兩歲,馬奎斯的解密或是最有力量的佐證,《一百年的孤寂》他構思了十五年,《家長的沒落》與《一件事先張揚的凶殺案》動筆前各想了十六年與卅年。古詩,「思君令人老」。因此,他的每一頁打字稿滿布他的指紋。
在連星星也逃脫不了生活的衰敗的時代,寫小說無異自討苦吃,寫或不寫無非是一己的揀擇。而先行者的書即是他們的道路近在眼前,只要翻開書,那一個個夠認真、夠努力、夠堅持(先不說天賦與才氣)一念耿耿的身影,傳達的訊息是,此一古老的行業,沒有省力氣的捷徑,沒有僥倖,得付出太多的苦工甚至白工,投注與成果往往不成比例,且須等到夠長久的時間沖刷之後,一己的足跡或者可望出現。那時候,循其足跡或可進入《野性的思維》第七章題名,「可逆的時間」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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