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木船,十七年後,我和你,竟然又相逢。船尾平闊,船頭微翹,船槳搭在船幫上,連姿態都沒有改變……
兩個人,素不相識,邂逅於茫茫人海,日後再相逢,可能嗎?也許有,可我還沒碰到過。他們,不期而遇在同一個地方,又一連兩次,機率只有千萬分之一吧!
人和物呢?星轉斗移,只要物不移,相逢的可能就存在。
退出激流閑躺在壺口瀑布旁的木船,日夜聽著濤聲,怕有十幾個春秋冬夏了。
第一次去壺口,走過石灘,越過漫漫的水流。黃河先聲奪人,用滾雷似的濤聲,迎接每一個朝聖般前來的旅人。石灘在抖,腳底在動。遠山落進一片霞光裡,彎弓似的石橋旁浮出一條木船的身影,木紋清晰,長長的木槳架在船幫上,好像隨時有船工會來將它推進水裡,划起槳,航行遠方。
匆匆走過,沒有來得及倚在它的身旁留個影。那是十幾年以前,和《黃河報》的朋友一起來的吧。記得那時從山西的臨汾到壺口,還沒有公路,車搖晃在砂石土路上,曲裡拐彎,一邊靠荒坡一邊臨山崖,人都不敢扭頭朝車窗外看。
第二次,獨自一人,住在山西壺口旁的小鎮上,清晨,踏著砂石小路去看瀑布。那條木船,竟然還躺在老地方,木槳依然架在船幫上。只是啊,木痕更深木紋更凸木縫更大,綠色的藻類從乾裂的船縫裡垂掛下來,絲絲縷縷的,隨風飄拂著,像淌下了清淚數行。
激動地走近再走近,倚到它的身旁,請後來的幾位山東大漢為我們留影。我又爬上船幫,兩隻腳不著地,可見,它的身量還挺高,在河裡定然航行得很自如很瀟灑很威風。
我幾乎把它當成了朋友,輕輕地和它低語,用只有我和它能聽懂的話交談。
它遠離瀑布遠離黃河,但還在石灘上,發水時,有水流經這裡,打濕了船底,讓木縫膨脹,條條經絡重又疏通。
一條有生命的木船。
一條經歷過大風大浪的木船。
我想起了,曾經在壺口的上方,一個叫磧口的地方,乘坐過一條木船,平闊的船尾,微翹的船頭,和眼前擱淺的木船,何其相像,只是比它大了一號,是條裝過煤的船。四個船工和一個老艄公,帶一位頗負盛名的黃土地攝影家和我們幾個攝影愛好者,闖過一磧二磧三磧,讓我在驚濤駭浪中體驗了一把生與死的較量。闖過大同磧時,暗礁下水流打著旋兒,激起丈把高的浪頭,四個艄公,腳蹬著木樁,板起槳,身子向後傾倒和船幫成一道直線。老艄公高喊著號子,四個人齊聲應和。那陣勢,叫坐在船尾的我,嚇得一隻手死死扒住船幫,另一隻手緊緊抱住相機,生怕被甩落進漩渦裡。那一刻,我被他們的智勇懾服,完全忘掉了身在何處。從此,我感到船和人,特別是船和船工融為一體,是有生命的。
在公路和鐵路不發達的年代,黃河中游的晉陝峽谷,船是唯一的運輸工具。那些艄公告訴我,他們航行到壺口上方,就把貨物卸下,馱到毛驢背上,空船,拉縴,繞過瀑布,到了下水,再將貨物裝上,一路航行到鄭州。他們把空船一賣,回到磧口,買條新船,再出行。
船兒,舊了,破損了,就廢棄在岸邊,任風吹雨淋。
這條躺在壺口的木船,也遭遇過暗礁。你看,船幫上有和礁石碰撞的凹槽,也有浪打的痕跡,船尾的桅杆只剩下半截,纜繩磨損了,變得很細很細,已經無力栓住船身。它身上的每一處都顯現出往昔的風采,只有細細地讀它的人,才能了解,才能體會出它的美。
小木船,我心中的小木船,我這樣地呼喚它。
它和老家門口的烏篷船,不一樣,身上有一種歷經風雨後的滄桑美。它的每一條木紋都乾裂了,像一個渴望漂流的人,大張著口,在呼喚。
那時的鹿子,長髮飄飄,紅衫藍褲白鞋,何等瀟灑,不過,心裡已經有了一絲滄桑一絲失落──青春年華的失落。
想到它從出生之日起就沒有離開過黃河,一生漂流在水上,一旦離開,該有多麼地失落。漫到石灘的水流,細細地流過它的身邊,對於它,又是多麼大的誘惑。從龍漕飛濺到它身上的浪花水珠,又讓它寂寥的內心得到多麼大的撫慰。幻滅中的希望,期待中的焦渴,又是怎樣地煎熬著它。
我能理解,我能理解,我的小木船。河是它的戀人,河是它此生唯一的寄託,河是它須臾不離的伴侶。如今,命運將它們拆散,將它孤零零地拋到岸邊。如果絕斷了希望倒好了,偏偏又讓它不即不離地靠在瀑布旁,日日夜夜聽著濤聲,聞著水氣,看浪花飛濺看日出日落看彩虹飛起……受不了,受不了,一條如此單薄如此破損如此孤獨的小木船,怎經受得了這樣的渴望的摧殘。寧可被浪濤擊成碎片,也不要受這樣無望的煎熬。
在瀑布的聲浪中,明明看到小木船的身子微微晃動了,纜繩也抖了一下。希望,就在這一瞬間。離去時,我曾幻想,有一天,也許,有幾個船工,看到了這條閒置的小木船,動了念頭,把它拉走,重新抹上桐油,讓它換上漂亮的嶄新的外衣。它跟著船工,重返黃河,開始了新的漂泊。
愈是遠離,愈是想念,愈是理解,鹿子和那條小木船之間,曾有過許多文字上的交流。〈小木船〉、〈玉碎〉、〈生命的漂泊〉等文,便是獻給它的歌。
每每看到和它的合影,翻看到以前的短文,就會思念它。
壺口的水流大嗎,是否會把它沖進龍漕,再給它一次新的生命新的漂泊的機會?
懷著忐忑的心緒,又一次,來到壺口,去和我的黃河約會,和我的小木船約會。
別了十幾年,怕有十七年了吧。如今的短髮鹿子,已不復為當年的長髮麗人。小木船還在那裡嗎?若是相見,會不會互不相識?
不同的是,這次不是獨行,不是孤旅,有幾位好友一路同行。從黃河中游第一古鎮磧口出發,沿著黃河公路一直向南,到傍晚才近壺口。眼看著西邊的太陽離山谷愈來愈近,很快就要落了,我忍不住想喊:追逐光影而來,朝拜黃河而來,太陽,你可要慢慢地落,慢慢地……
車到旅館,連東西都沒有放下,更不用說進房間和吃晚飯了,大家先奔壺口。
河未見,濤先聞。
車停平台,人下石階數十,最後的石階旁圍著鐵絲網,網外,靠著石壁,赫然躺著一條……一條木船。
小木船,十七年後,我和你,竟然又相逢。船尾平闊,船頭微翹,船槳搭在船幫上,連姿態都沒有改變,只是地方變動了。
天意吧!第一反應是想靠近它,想翻越鐵絲網,倚到它的身旁,像以前一樣。
可是,天下,有多少可是……我無法逾越鐵絲欄杆。那欄杆一直通到石灘上蜿蜒的石橋旁,一直通到壺口的龍漕旁。「禁止翻越!」書有四個紅字的大木牌掛在上面。
我看了它幾眼,戀戀的,想著等一會兒再靠近它。匆匆走上低矮的石橋,橋下的石灘乾涸,沒有水流。走近壺口瀑布,白濛濛的霧氣從龍漕升起,水珠飛濺到臉上身上相機鏡頭上。朝遠山那邊看去,開闊的水面浪濤一排接一排,像千騎達達,向狹窄的壺口飛奔而來,遇到暗礁,掀起狂濤。河水擠到幾十米寬的石壺口,一湧而下 ,跌進深六十多米的龍漕,濺起的水花一直揚到對面的山峰上。
幾個第一次見到壺口的朋友,也許為這無比壯美的場面驚呆了。十月初,過了汛期,水流這麼大這麼豐沛,真是少見。一直拍攝到太陽光只剩下縷縷閃動在波濤間,我們還不想離去。
最後一個離開的是我,在石橋上,在小木船旁,我淚如雨下。「受不了,受不了。」我哽咽著,向著黃河向著小木船。
十幾年了呀,又相逢,什麼滋味!
小木船,靜靜地躺在那裡,孤單單,沒有一絲水花一滴水珠能濺到它更加乾裂的船幫上、更加乾裂的船槳上、更加瘦細的纜繩上、更加……
濤聲依舊,彩虹依舊,水珠依舊,那永遠漂泊的誘惑依舊,只是歲月把它推得離激流愈來愈遠。
看到它多少年的期待和渴望終於落了空,終於絕了望,怎能不淚如雨下?
離別的十七年裡,它定然飽受風雨飽受渴望的煎熬,我呢,不復為當年的鹿子,失去了更多,渴望得更少。無處訴說,無法述說。
你被流放到離瀑布更遠的一角,沒有人注意到你,更沒有人會倚在你身旁合影留念。風光已經落到那穿著鮮豔服裝頭紮羊肚子毛巾的陝北漢子身上,還有那頭戴紅花的小毛驢身上了。許多遊客在和他們合影。你默默地遙望,無怨,你的心裡早已將這些風光呀熱鬧呀拋到身外,你只是一心嚮往大河嚮往漂流嚮往遠方。
最後一縷霞光,映亮了你,每一條木紋都變得那麼美麗鮮活富有動感,閃現出往日水波親吻時留下的印痕。石灘上只剩下了你我。讓同樣乾裂同樣有皺紋同樣疲憊同樣心存渴望的鹿子,再次靠近你,親近你,向你述說,聽你述說,好嗎?雖然,無語無言,我和你,還是能互相理解。你的渴望,和我的渴望,何其相像。你是寧死於激流,也不願流於平庸喲。你的期待你的痛苦深藏在你每一道木紋裡,如我,深藏在每一瓣心膜裡。
永遠忠於大河,忠於你終身的戀人,小木船,你最後沒有離大河太遠,至少還能日日夜夜聽到濤的樂章,回味你波瀾壯闊的一生。你孤單,但還有大河作伴。每天清晨,太陽升起時,從龍漕沖天而起的一道七色彩虹,一直飛到藍天上。那會喚起你青春的記憶,喚起你的新的期望。
讓我們共同幻想,有一天,鹿子再次來到你的身邊。石灘上漫過了大水,浪濤把你把我重新推進大河,船工們重新抄起你身旁的木槳,奮力衝出激流,向遠方划去。你擁抱著鹿子,我依偎著你。你、小木船,我、鹿子,不再孤單,不再為渴望所折磨,不再迷茫,不再失落,永遠,永遠地和我們的戀人──黃河在一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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